當年我在崑崙虛學藝時,山上的規矩立得很嚴整。早不過辰時便必得起身應早課,晚不過子時便必得滅了桐油燈安歇。
因我同大師兄走得親近些,待師父出山時,便偶爾也能在他眼皮子底下缺堂把的課,多躺一個時辰,睡到巳時末。但頂多也便只是巳時末了。這習慣經年地養下來,雖如今我已出師門七萬年,卻一直帶在身上。即便冬日裡人懶些,也是一過巳時便在床上躺不下去。於是乎,縱然昨日我甚暢快去大紫明宮鬧了一場,周身負了些傷,老胳膊老腿疼得心裡頭撥涼撥涼,到了時辰,卻還是巴巴地醒轉過來。瞧著躺的正是狐狸洞里我自個兒屋子的雕花大床,便稍稍地心安了。
昨日,我昏睡得有些不巧,未曾親見夜華帶著墨淵糰子並我三個全身而退,但諒得他的修為,做這一樁事應是不難。
迷谷素來伶俐,想來已將墨淵的仙體承回炎華洞中。但卻不知他放的那個姿勢是不是墨淵一向入睡的姿勢。我不大放心,便要掀開被子起身去看一看。
一動,卻牽著胸前傷處,疼得我倒抽一口冷氣。
聽得我這口冷氣,被面旁一個東西略動了動。我垂了眼想看得仔細,卻驀地對上一道熱氣騰騰的目光。這目光的主人正趴在我的床沿邊邊上,憂愁溫順又欣喜地將我望著。
我愣了一愣。
我這一愣其實是有些緣由的。
依我在凡界瞧的那些戲本子,倘若一個書生趕路時遭了山賊,為路過的俠士拔刀相救,待那書生從虛驚里清醒過來時,登場的便必然是這位年輕有為的恩人俠士,萬沒有哪個戲本子在這樣要緊的關口上一個跑龍套的。眼下我這情勢正譬如一個遭了強盜的書生,本該是俠肝義膽的夜華登場的好時機,卻跑上來一個毫不相干的人。是以,我才有這麼一愣。
跑龍套的仁兄灼灼地看了我好一會兒,輕聲道:「你,你現在覺得怎的?」
我謹慎地往裡挪了挪,道:「睡了一覺,精神頭已好了十之七八了。」
誠然我是個上神,這副仙身雖早經得大大小小的劫難打磨,等閑的傷勢都好得要比常人利落,卻也並不至於這樣利落。我撒這個謊,乃是因為面前這位仁兄一向與我有些不對付。若我在他面前示弱,他趁著我重傷在身,暗暗地下趟不輕不重的毒手,便委實嗚呼哀哉了。
我同這位仁兄的淵源,正可以追溯到折顏送四哥畢方鳥坐騎之時。折顏從西山獵回的那隻畢方,便正是此刻我面前這位衣冠楚楚的仁兄。
畢方將將做四哥坐騎時,我們處得甚好,他還曾獨獨背著我去十里桃林吃過幾次桃子,討過幾次酒。後來卻不知什麼緣故再不願背我。
好在千兒八百年之後總算讓我瞧出一絲因由。
大約是他歡喜鳳九,鳳九卻每每只纏著同我一處,所以他才對我生了些嫌隙。
他這醋因喝得實在沒道理,我自不同他一般見識,然他卻十分較真,彷彿每日里必得同我辯兩句,這日子才過得下去。是以他出走後,我還挺不厚道地偷偷歡喜了好幾日。
窗戶大開著,光線雖不烈,我眼睛不好,被晃得略有些刺痛。畢方趕緊湊過來道:「我將窗扇關了可好?」
我被他這難得的謙然和順唬了一跳,鼻子里嗯了一聲。
他關了窗戶回來,與我掖了掖被角,在床邊靠了一會兒,又親厚地來問我喝不喝水。就是迷谷也做不來這般周到細緻。
我其實很有些渴,但畢方這番作為卻讓我心裡頭揣了個疑問,待他又去體貼地倒茶,恍然間便有些福至心靈。
我悶悶笑道:「四哥?你是四哥罷?因我剛打了架法力衰弱,識不得變化之術,便裝了畢方的樣子來耍弄於我。嘿嘿,樣子倒化得沒一分毫差的,但性子卻忒不像了,你可沒瞧著畢方素日來對我那不冷不熱不當一回事的形容……」
倒茶的影子頓了頓。
他轉過頭來,神色複雜,道:「我沒做什麼變化,實實在在便是畢方,上神同殿下前去西海辦事了,我一個人在桃林守得無趣,便回來瞧一瞧你。」
我愣了,嘴唇哆嗦幾番,扯出一個笑來:「哈哈,你們羽禽類一向性子便有些冷,天然便和我們這些走獸不大一樣的,哈哈,我就那麼一說,你別掛在心裡,別掛在心裡……」
他面上瞧不大出來喜怒,端來茶水扶我喝了兩口。看著我默了半日,忽然道:「若那時我在你身旁,拼了滿身修為也不會叫他們傷你一分一毫的。」
我訕訕道:「都是一個狐狸洞出來的么,那是自然,那是自然,畢方你哪日約了人打架,我也是要同你助一助威的。」又想到他說的是「拼了滿身修為」,我這個「助一助威」自然就落了下乘。遂咳了一聲補充道:「哪怕是被打得灰飛煙滅」。自覺得口頭上這個人情做得比他還大,略感欣慰。
口頭上的人情做起來不過張一張嘴的事,十分容易,你推一句我接一句,即便這話里未曾含幾分真心,聽起來總讓人受用。然畢方看起來卻並不那麼受用,一雙眼瞪著我,雖則瞪著,卻瞪得與平日里甚不同,乃是有幾分嗔怪地瞪著。
我打了個哆嗦。
他傾身而來:「淺淺,你裝傻要裝到幾時,你明知我自來了青丘便思慕於你,卻要說這些話來氣我。」
我傻了。
娘噯,人說羽禽類最是忠貞,不動情則已,一動情便至死不渝。倘若思慕了一個人,定然是到老到死都思慕的是這個人。畢方既思慕了我的侄女,按他們羽禽的傳統,便該有始有終地思慕下去,幾時,幾時他卻又看上我了?
他續道:「因你同那天族的太子早有婚約,我才勉不得已藏了一顆真心。可此番,此番你遭此大難,他卻絲毫不能保你的周全。聽說他天宮裡還儲了位側妃,我出去這麼多天,打算得也很清楚,他這樣的風流,也不知能不能全心對你好,我怎能放心將你交與他,我……」
他一番話尚未說得盡興,門啪嗒一聲,開了。
夜華臉色鐵青地站在門口,手中一碗湯藥,正騰騰地冒著熱氣。我茫然中還能感慨一番,報恩段子陡然變作風月段子,這齣戲真是一出不落俗套的戲。
畢方斜覷了一眼夜華,沒再說話。
夜華將葯碗放在桌案上,因畢方正占著床邊,便只在桌案旁坐了,涼涼地,也沒甚言語。
廂房裡一時靜得很。
得了這個空閑,我正好把將將畢方的一番話理個順暢。他方才說因我同夜華有了婚約,才將一顆真心藏了。
他這一顆真心卻也藏得忒深沉了些,這麼萬兒八千年的我竟一絲都沒瞧出來,嘖嘖嘖。
我雖對畢方沒那不正經的心思,可他說思慕我,如今回過味來,卻叫我偷偷地有些歡喜。因自桑籍退婚,天君頒下那樁天旨下來,我那本該在風月里狠狠滾幾遭的好年紀,便孤零零地就過了,總歸比同年紀的神仙們無趣了不少。雖面上瞧不大出來,其實我心裡是很介意這個事情的。是以畢方表了這個白,便表出了我積壓了五萬年的一腔心酸和一腔感動。
我覺得即便遂不了畢方的意,那拒絕的話也要說得十分溫存,萬不能傷了他的心。便訥訥開口道:「這個,終歸是他們天族的訂婚在前,我同你,呃,我同你也只得是有緣無分。你說思慕我,我其實很歡喜。但凡事,凡事也要講個有前有後不是?」
畢方的眼睛亮了亮,道:「若你能同我一起,我願意將天族得罪個乾淨。」話畢瞟了夜華一眼。我才將將注意到,裊裊的葯霧裡,夜華的臉色已難看得不能用言語形容了。
夜華擺出一副難看的臉色來自然有他的道理。我也明白,身為他未過門的媳婦兒,卻當著他的面同另一個男子商議風月之事有些荒唐,大大地駁了他的面子。但我同畢方實在光明正大,且此番原是他來得不巧,我總不能因了他誤打誤撞闖進來就給畢方釘子碰。畢竟我同畢方的交情也算是不錯的。
這麼在心中掂量一遭,我甚好心同夜華道:「不然你先出去站站?」
他沒理我,低頭去瞧那碗烏漆麻黑的湯藥。
畢方又坐得近我一尺,柔聲道:「你只說,你願不願同我一起?」
當著夜華的面,他這麼也委實膽肥了些。
我訕訕地:「你也曉得我是很重禮數的,既然天族將我定下來,我斷不會主動來起些什麼事端讓青丘和九重天上都為難。你這份心意我便承了,也感激得很。但我們兩個實在有緣無分,多的便都不再說了,你對我的這個念想,若還是泯不了,便繼續藏起來罷,終歸我知曉了你的這份心,長長久久都不敢忘記的。」
我自覺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、無懈可擊,既全了畢方的面子,也全了夜華的面子。
畢方木然地將我看了一會兒,嘆了回氣。又幫我掖了掖被角,便轉身出房門了。只夜華仍坐在桌案旁,一張臉隱在葯霧裡,看不太真切。
我睡一覺,這精神頭恢復得其實只十之一罷了。同畢方這一通話說得,且驚且喜且憂且慮,大大傷了一回神。但心裡仍惦念著要去炎華洞一趟,此時夜華卻正正坐在我廂房裡,有些不便。我琢磨著得找個名目將他支會開,想了一想,遂氣息奄奄與他道:「唔,勞煩把葯給我,突然有點犯困,吃了葯我便想好好睡一會兒,你去忙你的罷。」
他嗯了一聲,將葯端過來。
良藥苦口,這葯苦成這樣,想來確然是味良藥。一碗湯藥下肚,苦得我從頭髮尖尖到腳趾頭尖尖都哆嗦了一回。
夜華接過碗放在一旁凳子上,卻並不走,只側了頭看我,道:「你可曉得,回回你不願我在你跟前守著時,找的理由都是犯困?此時你也並不是真的犯困罷?」
我怔了一怔。
誠然這是我找的一個借口,然我這一趟卻千真萬確地頭一回同他使,萬談不上什麼回回的。
我尚且還在思忖這個回回,他卻已來攬了我的腰身。因此番我傷得重些,便不自覺化了原身養的傷,狐狸的身形比不得人,腰是腰腿是腿的,他卻還能分得出一隻狐狸的腰身,我佩服得很。
他聲音有些低啞,緩緩地:「淺淺。」
我嗯了一聲。
他卻只管摟著,沒再說什麼。半日,終歸又擠出來一句:「你方才說的,全是真心?」
我有些發懵,方才我那一番話,皆是說給畢方聽,與他卻全沒幹系。我是真心還是不真心,顯見得應該畢方來問才更合宜。
他埋著頭似笑了一聲,這一聲有那麼股子沒奈何的意味:「你此番任我攬著你抱著你,我來青丘住的這些日子,你也時常能為我添些茶水,陪我下一下棋,皆是因為我們兩個有婚約是不是,若與你有婚約的是另一個人,你……」他將我攬得更緊一些,嘆了一口氣,卻並不接著說了。
我在心中雪亮雪亮地過了一遭,以為他這話問得十分奇怪,這不是明擺著的事么,若不是我兩個早有婚約,他能在我這裡一次又一次地揩到油水?便是將將來青丘住著時,便被迷谷打出去了,哪還進得了狐狸洞,分得上好的一間廂房?且不說我還將三哥往日住的劈出來與他做書房,待他待得這麼殷勤。
但自我同夜華相熟,他便從來一副泰山崩於前連眼睫毛也不動一動的性子,此時竟在我面前顯出這等示弱的姿態,委實有些不同尋常。
我乾乾笑了兩聲:「我對你好些也不全是因那紙婚約。」
他僵了僵,抬頭來望我,眼睛裡亮晶晶的東西閃了閃。
我被他瞧得不自在,咳了兩聲道:「你在狐狸洞住的一段時日里,每日批公文都批得十分辛勞,卻也還惦念著給我們煮飯燒菜。這些我都很感念,一直切切地記著。俗話說有來有往,有去有回,你投過來一個桃,我自然要回報你一個李子,沒李子的話也得拿個枇杷果來替著。換了其他人來與我起一紙婚約,卻未必能做到你這樣,我便也未必能耐著性子同他喝茶下棋了。」
我這個話說得其實很和襯,這正是長久夫妻的相處之道,夜華一雙眼卻黯了黯。他自黯然了好一會兒,我因無從知曉他緣何猛然地就黯然了,也不便打攪,只望著床頂,想炎華洞洞口的禁制該得換一換了。
他突然深深地將頭埋進我肩窩裡,悶悶道:「我從未給其他人做過飯菜,我只給你一人做過。」
我用爪子拍了拍他的背,點頭道:「你的廚藝是很好的,抽空給你爹娘爺爺也做幾回,正體現一個孝字。」
他沒理我,又道:「我做這些並不因你同我有婚約。我來青丘住也並不因阿離想你。」
我瞭然道:「哦,下廚房這個事原來卻是你的興趣。這個興趣是個好興趣,忒實用的。」
他將我摟得越發緊些,仍沒理我,再道:「淺淺,我愛你。」
我茫然了一會兒,睜大眼睛,十分震驚。這這這。
天塌下來也沒比這個更叫人驚詫的了。
我原以為自己的姻緣樹乃是棵老鐵樹,批死了萬萬年也開不了花,今遭,這棵老鐵樹居然,居然開花了?且還開的一株並蒂花?!
夜華抬起頭來幽幽望著我:「你怎麼說?」
我尚且還震驚得不能自拔,委實不知該怎的來說,在拔與不拔之間,好容易喘上一口氣來:「這,這可不當耍的。」
他淡淡然笑道:「我再沒什麼時候比這時候更真了,沒情誼自然也能做長久夫妻,我卻盼著你同我能有綿長的情誼。」
他這些話句句都是讓人肉緊的猛話。我雖惶恐震驚,卻也還能在這惶恐震驚之中拿出一絲清明來斟酌一番。起先,我確然沒料到他是這樣想的。見今回憶此前的種種,一幕幕一樁樁飛速在我眼前閃過。略略一琢磨,他的那一番心思,倒著實,著實是瞧得出徵兆來的。我老臉紅了一紅,幸好此番是原身,一臉的狐狸毛,也見不出我一張臉紅了一紅。
但蒼天明鑒,我於他在心裡卻素來都正經得很,即便想著日後要做夫妻,也打算做的是那知己好友型的夫妻,萬沒生出什麼邪念的。
夜華為人很得我心,我對他了不得存著一些欣賞,卻也不過站在老一輩的高度上,對小一輩關懷愛護罷了。要說同他風月一番,卻委實有些,有些……
夜華一雙眼很莫測地將我望著,不說話,直勾勾地。望得我飽受煎熬。
我頓了頓,咽了口口水道:「我聽阿娘說,兩個人做夫妻,做得久了,當年風花雪月的情誼便都得淡了,處在一起,更像是親人一般。眼下我覺得你已很是我的親人了,我們其實大可以略過中間這一步路,你看,如何?」
當年因離鏡受的那次情傷,傷疤雖已好得乾淨利落了,卻難免留下些壞印象。讓我覺得情這東西,沒有遇對人,便是個甚不好的東西。倘若我再年輕個四五萬歲,玩一玩也沒怎的,即便再傷幾回,道一聲年少輕狂便也就過了。如今年歲大了,對這個卻著實再沒什麼大興緻。但夜華尚年輕得很,縱然我想過清凈無為的日子,卻連累他一起過,便委實不太厚道。
方才那一番話說得順暢,夜華沒言語,我便也膽肥不少。細細揣摩一遭,又將我心中這個想法與他商量道:「不過你這個年紀也確是該好好愛幾場恨幾場的年紀。趁如今你對我的孽根種得還不深,早早拔了還來得及。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便能曉得,在世上活了這麼多年,對情愛這東西便看淡了,委實提不起興緻來。這是個高處不勝寒的境界啊。唔,天君那一紙天旨將你我兩個湊做一堆,其實我一直覺得對你不住。但你也不必太過傷心,待我同你成婚後,看能不能再為你另取幾位年輕貌美的側妃。」
說完這一番話,心中一塊大石頭砰然落地。如今我的心態,真真四平八穩。
想來我也該是四海八荒頭一個這麼大度的正妃了,縱然夜華娶了我,在年歲上有些吃虧,沖著這一點,卻委實要燒高香才是。
他卻並不如我想像的那麼高興。神色慘白,盯著我的眼睛,道:「這是你的真心話?」
我斂容懇切道:「真,比真金還真。」
我只以為在娶側妃這樁事上,他要向我尋個保證,卻不想得了我這句話,他那原本便抿得死緊的唇抿得更緊,眸光漸漸淡去。
活到這麼大年紀,人的性子難免被磨得溫吞些,但感情這個事情,乃是個萬萬容不得拖泥帶水的事情。我繼續斂容懇切道:「千秋萬載我也是這個話,我同你還是保持純潔的聯姻關係好些。其實,夫妻兩個有了私情倒不一定是個好事。譬如哪一天你想再納個妾,都不定能納得便利。如今這樣就正好了,你要將眼光放得長遠一些。唔,今日你大抵不理解我說的這些,可到有一日,你再看上哪個仙,想將她娶回洗梧宮來,便曉得我此時說這一番話的好處了。」
他靜了一會兒,只緩緩道:「你是,特意說這些話,來讓我難受的么?」
我心中喀地一聲,他如今愛我愛得彷彿正是興頭上,雖則我是一片好心,但說的這些話,細細來想一想,卻有些操之過急。
我默默無言地將他望著,不知怎的來勸他才好。只覺得這個事,要慢慢地從長計議。
他將我攬在懷裡,低啞道:「我只愛你一個,再不會愛上其他人了。」頓了頓又低聲喃喃了句什麼,聽得不大清。
唔,這愁人的,死心眼的孩子喲。
夜華將一番震得我天靈蓋發麻的猛話放完,卻並不見走,只將我攙著躺下,四個被角捂嚴實。我雖受了重傷,也並不見得虛弱至此,連躺一躺這等輕便的動作也做不穩健。但看他神色凄然,我不便火上澆油說什麼,只能默默受了。
他捂完被角,又將擱在一旁坐凳上的葯碗拿去放在桌案上,端起杯子倒了口冷茶喝,然後踱回來,背倚著床欄道:「阿離已經送上天宮了,只受了些驚,倒沒大礙,需修養幾日。我原本打算帶你一同回天宮的,靈寶天尊的上清境有一汪天泉,正適宜你將養。」皺了皺眉又道:「但那隻畢方豁命攔著。不過,若你開口應了,他也沒甚好說。你先躺躺,明日一早,我們便回天宮罷。」
靈寶天尊的那汪天泉倒聽說過,確確是個好東西,像我這一番傷勢,尋常須得將養個把月的,去那天泉里泡泡,怕痊癒也不過三兩天的事。借著夜華的面子,倒能撈這麼一個便宜,我甚歡喜。
說完這一番話,他便閉目養起神來。我卻還得去炎華洞瞧一瞧墨淵,琢磨半日,緩聲道:「你今日,沒得文書批了?」
他半睜開眼睛:「今日沒甚可忙的,你方才說困,我便陪你靠靠。」
我嘴角抽了一抽。
他彷彿從來便不曾識出這是我的一個借口,謙和地漾出笑來:「怎麼,又不困了。」
我悵然地咬著牙齒道:「困,困得很。」
因夜華是個今日事今日畢的脾性。便是此前他在我青丘極悠閑地窩著時,大半時日也撲在書房裡批文書,忙得腳不沾地。
此番雖出了這樣的大事,伽昀小仙官卻也並不見得就能任他清閑幾日,那公文必定仍是一般地從天上嘩啦嘩啦搬下來。
昨日並今日兩日的公文,乖乖,苦命的夜華今夜註定不能安睡。
我揣摩著,他此時在我床上靠,應當並不只為令我吃一回憋,連帶著,大約是要將養將養精神。這就譬如凡界里凡人犯了大事要砍頭,砍頭前總要得一頓好的,舒舒服服吃了才上斷頭台。料得夜華這一趟很需得眯一忽兒,打點起十足的精神,才能奔去書房應付兩日的公文。他這麼一眯,作為一個過來人,本上神很有經驗地推測,大抵不過兩盞茶時刻。
於是我便也對付著眯了,心中打了個很精細的算盤,待他起身走了,便化出人形來去一趟炎華洞。
不成想我這個算盤卻落了空。十之一的精神頭甚不中用,也不過半盞茶功夫,人就迷糊著有些昏沉了。
半夢半醒浮浮沉沉之間,我做了一個夢。
這個夢我幾萬年都沒做成,卻在今日功德圓滿。
我夢著了墨淵。